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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压衣刀(第1页)

    在草鞋少年离开屋子没多久,青衣少女一跺脚,就要跟上去,被从阮师变成阮师傅的中年男人喊住,正色道:秀秀!你若是现在掺和进去,只会帮倒忙,害了那个陈平安,到时候才真正是万劫不复。    阮秀没有转身,只是猛然转头,黑亮的马尾辫,在空中甩出一个漂亮弧度,少女眼神凌厉,语气近乎苛责道:爹,刘羡阳的事情你也没掺和,结果又如何了    男人欲言又止,最后仍是忍住没有泄露天机,沉声道:相信爹,现在的你,对那个少年最大的帮助,是尽量告诉他一些这座小洞天的秘密和规矩,要他争取在框架之内行事,天时地利人和,能够多占一样是一样。    阮秀似懂非懂,犹豫不决。男人挥挥手,耐着性子叮嘱道: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是我阮邛的女儿,那泥瓶巷的少年,他丢入池塘的石子再大,溅起的水花有限,不会惊扰到水底的老王八,这就意味着万事可以周旋,可是你阮秀不一样。记住喽,每逢大事有静气,要你多读书多读书,总是不听!心性连一个陋巷少年也比不上,亏你还是修行之人。    男人其实最后这句话一说出口,就有些后悔了。没办法,到了自家闺女这边,汉子总管不住最后一句肯定拆台的言语。好在这回少女竟是没有觉得如何委屈,快步跑出屋子,留下一个心情复杂的男人。    本名阮邛的男人挑了张凳子坐下,握住高大少年的手腕,一团乱麻的脉象,糟糕至极。本就心情不太好的汉子愈发脸色阴沉,大发牢骚道:齐静春也真是的,正阳山如此投机行事,就算没办法按照规矩,将其驱逐出境,好歹也给点教训,杀鸡儆猴,即便杀不得,打几下有什么问题要不然接下来此方天地不断有新人涌入,更加鱼龙混杂,还不得乱套怎么,是想着反正没几天就要卸任,大不了就留给我一个稀巴烂的摊子说好的读书人的担当呢……    蹩脚老郎中坐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绝对不插嘴,以免惹祸上身,老人只敢在心里不断腹诽,说好的每逢大事有静气呢    阮邛发完牢骚,最后叹息道:你齐静春如此束手束脚,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前边的话,你可以当做耳旁风,这句话,可别漏掉不听啊。    杨家铺子的老掌柜,其实一直竖着耳朵偷听,闻言后顿时拜服,心想不愧是下一任坐镇洞天的圣人,这脸皮都能挡下飞剑了。    阮邛突然望向老人,问道:只听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这他娘的还没有人嫁人啊,就已经胳膊肘往外拐啦    老人实在是憋了半天,忍不住想要说几句良心话了,要不然就对不起自己铁骨铮铮的风骨,于是壮起胆子说道:阮师,是不是老朽老眼昏花的缘故总觉得那少年好像也没多喜欢你家秀秀啊。    阮邛斩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老人,钉截铁道:不用怀疑,你就是老眼昏花了!    老人也用一种可怜的眼神看着汉子。    两两无言。    水井那边,阮秀赶上陈平安,也不说话,好像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陈平安朝她笑了笑,记得第一次在青牛背那边遇到,还以为她是哑巴,要么就是不会说小镇这边的方言土话。现在才知道原来她只是不爱说话而已。    她跟着草鞋少年的脚步,走向廊桥那边,青衣少女终于鼓起勇气说道:陈平安,我叫阮秀,我爹叫阮邛,是一名铸剑师,我从小就跟我爹打铁铸剑,这次来你们小镇,爹说是碍于宗门托付,加上这里的水土最适宜打造剑炉,所以才来这里蹚浑水,其实我心里清楚,我爹是想为我找一份机缘,我爹这人就是死要面子,就像你的朋友刘羡阳,我爹其实心里很想收这个徒弟,你可能不太知道,我爹如果将来选择在这里开宗立派,开山大弟子的人选,就很重要了,所以他不是见死不救,你别怪他……    陈平安摇头道:我没有怪你爹。    说到这里,草鞋少年停顿了一下,抬起手背抹了抹下巴,苦涩道:知道不应该怪别人,但其实心里很气,很生气你爹为什么不早点收下刘羡阳做徒弟,生气为什么刘羡阳出事情的时候,没有人阻拦,哪怕知道这不对,但我还是很生气。    阮秀点点头,这是人之常情。    陈平安不愿在这里多耗,问道:阮姑娘,找我有事吗    阮秀小心翼翼问道:你现在不会是去找正阳山的人报仇吧    陈平安不说话,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少女本来就不是擅长言辞的人,干脆就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你别这么鲁莽,正阳山本就是我们东宝瓶洲的名门大派,那头老猿的身份,其实与正阳山老祖无异了,哪怕老猿在此地无法使用术法神通,可要是对付你,很简单!再就是他重伤刘羡阳后,齐先生一定会惩罚他的,所以你最少不用担心这件事情,会被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陈平安打断少女的言语,说道:阮姑娘你所谓的惩罚,是说杀人凶手会被赶出小镇吗    阮秀哑然。    陈平安笑了笑,反过来劝慰少女,眼神真诚,清澈得如同小溪流水,阮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当然不会傻乎乎冲上去,直接跟那种神仙拼命。    阮秀如释重负,习惯性拍了拍胸脯,兴许是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稚气,不够淑雅,不像是大家闺秀,马尾辫少女便笑得有些难为情。    陈平安也跟着笑起来,说道:上次只送给你三条鱼,是我太小气了。    阮秀有些赧颜,很快忧心问道:你的左手    陈平安扬起包扎严实的左手,不打紧的,已经不碍事了。    阮秀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说道:陈平安,千万别冲动,如今学塾齐先生的处境比较困难,而且齐先生和我爹交接的时候,极有可能小镇会迎来翻天覆地的新局面,是好是坏,目前还不好说,所以易静不易动。    陈平安点头道:好的。    阮秀有些莫名的着急。    归根结底,在于她自己就很焦躁,按照她的性情,这会儿本该杀向那个正阳山老猿了,如今却要反过来苦口婆心劝说少年不要冒险,这是有违本心的。但问题在于,就像她自己所说,大势所趋,确实易静不易动,这也是她的直觉。    她阮秀莽莽撞撞去找人讨要说法,即便惹出捅破天的麻烦,她爹肯定不会不管,而且多半压得下来。    可是眼前这个陈平安,只能生死自负。    陈平安和阮秀道别离去,独自跑向廊桥。    才别少女,又见少女。    廊桥南端石阶上,坐着一位刀剑叠放的少女,面容肃穆。    她身穿墨绿色长袍,双眉狭长,紧抿起嘴唇,身边放着两只织造华美的金丝绣袋。    陈平安快步跑向廊桥,刚到台阶底下,少女宁姚就抛下那两袋子铜钱,淡然道:还你。    陈平安站在台阶下,双手接住两袋钱,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宁姚板着脸说道:说好了要保证刘羡阳的安全,现在是我没有做到,是我宁姚对不起你陈平安和刘羡阳!    少女心知肚明,在这座小镇上,身躯体魄仍属普通的少年,被仙家人物一拳打烂胸膛,谁都救不了。再者,如果刘羡阳有救,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以陈平安的烂好人性格,恐怕就是待在铁匠铺那边会被人砍头,也绝对不会擅自离开半步。    陈平安走上台阶,蹲在她旁边不远处,把两袋子钱递还给少女,轻声说道:宁姑娘,钱,你留着好了,加上泥瓶巷我家藏的那袋,你全部拿去,我已经不需要了。以后希望可以的话,就帮忙花钱雇人人,照看我和刘羡阳两家的宅子。    少女没有接过钱袋,气极反笑,那要不要帮你每年春节贴春联和门神啊    陈平安脸色认真道:如果可以的话,是最好。    少女差点气得七窍生烟,大骂道:小时候被牛尾巴打过脸,了不起啊!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做傻事气死我了!总之这件事情,陈平安你别管,你以为就你那点三脚猫功夫,能对付一头正阳山的搬山猿刘羡阳那破宅子,以后你自己管去,你家春联门神,也自己滚去买!我宁姚不伺候!    陈平安望着少女说道:宁姑娘,我虽然认识你没多久,但是我能够肯定一件事,如果你有信心帮刘羡阳报仇,你绝对不会把两袋子钱还给我,最少不是在这个时候。    陈平安把钱放在两人之间的台阶上,宁姑娘,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觉得我还有心情跟你说客气话吗你跟我,还有刘羡阳,只是做一笔生意买卖,又不是诚心坑我们,只是遇上这样的天灾人祸,谁也想不到,哪有让你赔上性命的道理相信我,不只是我陈平安不愿意看到这样,刘羡阳那个傻瓜也一样不愿意。他如果能说话,只会说爷们的事,娘们别管……    少年突然咧了咧嘴,说道:我当然不敢这么跟宁姑娘说。    宁姚双手按在白鞘长剑之上,眯眼道:我之前话只说了一半,愧疚是一半,再就是自离家出走以来,我宁姚行走天下,从来没有遇到一个坎就绕过去的时候!    少女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心口,这里也是!    陈平安想了想,宁姑娘,你做事之前,能不能先让我找三个人之后我们各做各的!    宁姚问道:需要多久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最多半天!    宁姚又问道:除了齐静春,还有两个是谁    陈平安摇头道:宁姑娘你就别问了。    宁姚皱眉道:窑务监造衙署,可管不了这个,你真以为是偷鸡摸狗、街头斗殴的小事    陈平安刚要站起身,宁姚沉声道:钱拿走!    陈平安只得自己先收起来。    陈平安!你等下,先转过身去。    在让陈平安转身后,宁姚突然弯下腰,掀起袍子,取下一把绑缚在小腿上的古朴短刀,站起身递给少年,语气无比郑重其事道:这是我们家乡那边独有的压裙刀,每个女子都会有。事急从权,便宜行事,我就不讲究什么乡俗了。但是你别忘了,这刀是借给你,不是送给你的!    陈平安有些茫然,但是伸出一只手去接短刀。    少女怒道:用双手!懂点礼数好不好!    少年赶紧抬起另外一只手,不过仍是疑惑不解。    宁姚没好气道: 你以为只凭几片碎瓷,就能杀那头搬山猿蔡金简只不过是修行路上,没走多远的角色,更何况正阳山那头老畜生天生异象,最是皮糙肉厚,别说瓷片,就是寻常的仙家兵器,一样伤不到老畜生分毫,撑死了弄出一两条伤痕,有何意义屁事不顶用!    双手接刀又不知如何安置它的少年,此刻脸色有些古怪。    宁姚瞪眼道:都要拿刀砍人了,还不许爆几句粗口!    陈平安无言以对,不知为何,少年坐回位置,坐在台阶上,抬头望着南方的天空。    少女站在少年身边。    陈平安最后一次劝说道:真的会死人的。    少女双手环胸,一侧佩剑,一侧悬刀,脸色漠然,我见过的死人,比你见过的活人还多。    然后她故意以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那把压裙刀,回头你可以绑在手臂上,藏于袖中。    陈平安点头道:好的。    陈平安使劲拍了一下膝盖,站起身,突然说道:认识你们,我很高下。    少女猛然转身,率先行走于廊桥中。    英气动人的少女,雪白剑鞘的长剑,淡绿刀鞘的狭刀。    她此时的身影。    是少年这辈子见过最美的画面,没有之一。    这一刻,少年觉得自己哪怕能够走出小镇,也不会见到比这更让人心动的场景。    这辈子不亏。    所以原本因为陆道长一席话,变得有些惜命怕死的少年,又像以往那样,一点也不怕死了。    死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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