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轿绕城一圈,明艳的帘子轻轻晃动出的弧度,如少女春闺梦里的心事,只需几许就久久不能平静。沈骊珠端坐在花轿里,手中拿着花团锦簇的金箔团扇,嫁衣上的海棠花蕊散发明珠的熠熠光泽。在无人时,她轻轻掀起盖在头上的喜帕一角,透过那轻轻晃动的帘子,恰好能够瞥见外面那道模糊又优美纤长的身影——病弱但漂亮的枕玉公子,今日一身喜袍,容颜如玉,气色是前所未有的好。他骑在温顺的马上,接受着众人的恭喜,哪怕生平第一次穿这般艳丽的颜色,也丝毫没有被夺去光彩,反倒是有种掷果盈车的潋滟风华,惹得不知多少围观的大姑娘小媳妇倾心。就是可惜使君有妇。不过,想想枕玉公子娶的是近来在金陵声名鹊起的那位女大夫,她们也就不羡慕嫉妒恨了。只觉得是——天作之合。迎亲队伍沿路抛洒铜钱无数,真金白银的落在地上被百姓们哄抢。令人惊叹这次娶亲的排场,竟然比长子还要大一些。然后,就是数不清的好话。什么佳偶天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花轿中,沈骊珠微微抿唇,脸上晕开瑰丽动人的热意。她看着那道骑在马上的身影,想起一件事情来。阿遥体弱,君子六艺中唯独不通骑射,他原本是不能亲自来的,陆伯母想让阿遥大哥代为迎亲。这在大晋朝也是有先例可循。但,阿遥硬是去学了骑马,给了她这样的惊喜。他亲自来迎娶她。沈骊珠想,只这份心意,便可价值千金。她正出神,便显得望着那道背影的目光有些痴意。此时,陆亭遥似有所察觉,忽然回过头来,朝花轿里的她一笑。骊珠忽然有些赫然,纤手一挽,明艳的盖头蓦地在眼前落了下来,遮覆住那不胜娇羞的容颜……抵达陆府,落下花轿。沈骊珠牵着红绸进入喜堂。虽然眼前只有重重红帘之外模糊的人影,看不见其他,但她知道,红绸的另外一端连接着他。那是她此生想嫁之人,心里便没有害怕。嫁衣如火,珠履步步。这条路,她走得坚定,没有迟疑。司仪唱喏:一拜天地——她,轻轻地弯下腰去。…齐宝衣和陆如薇作为新娘与新郎的妹妹,今日也在观礼的人群之列。两女站在一处。一个脸蛋粉嫩圆润,珠光宝气。一个穿着华丽雅致,有大家闺秀气质。她们都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已的表姐和二哥拜天地高堂。都是年轻鲜活的少女,天性爱笑爱热闹,没过一会儿就忍不住咬起耳朵来。齐宝衣笑意甜甜地道:表姐今日肯定很漂亮,可惜只有你二哥哥一人能看到。陆如薇笑道:骊珠今日嫁衣红妆,自然是要给自已的郎君看的,难不成还给你看不成齐宝衣娇俏地哼了声,反正添妆那日,我也看过表姐穿嫁衣画红妆的样子了,……可真美呀。说着,齐宝衣捧起小脸,痴痴地幻想道:不知道我穿嫁衣的时候,是不是也如表姐这般好看呢换作平时,齐宝衣这般说,陆如薇肯定要说她不知羞了。但,今日齐宝衣却见她目光落在拜堂的那两人身上,忽然有些怔然与感伤地说道:是啊,不知道我穿嫁衣,会是什么样子。要是我也能穿上这样的嫁衣,嫁给……嫁给谁。后面陆如薇忽然止住了声音,不敢再说。因为那人身份尊贵,是不能提的。陆如薇咬住了唇,想道:就算能嫁给那人,她想穿这样的嫁衣,恐怕也是不成的。以她的身份,最多做个良娣,侧妃已是顶天,不能奢求穿红。何况,先前太子待她温和,她是很有把握入东宫的,现在却不确定了起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太子疏远、冷落了她。哦,似乎就是金陵游园那一夜起,她就觉得殿下跟从前有所不同了。陆如薇心里焦急、担忧、难过,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以她的身份,若是太子不愿见她,她连千金台都踏不进去。后来,她也不是没想过办法。在上饶决堤,祸及百姓后,她以知府千金的名义举办慈善宴,募集捐款,可惜那些后宅女子的银钱也有限,大概凑了个上千两,杯水车薪。还是她找父亲母亲分析利弊,说明了厉害关系,从自已府中支取了一万九千金,才凑足了两万两。她亲自将慈善捐款银送到千金台,心想她一个女子能为难民筹措白银万两,总能叫殿下另眼相待吧。却……连太子的面都未曾见上。陆如薇起先还以为是因为上饶堤的祸事,太子责怪父亲,连带着也迁怒了他。可是,最后父亲竟然并未被贬谪啊。陆如薇实在想不通,自已为什么突然在太子面前就失了欢心。还有一点,她亦纳闷。若说太子没有因为上饶之祸迁连父亲,可先前大哥成亲,殿下都亲临了,这次二哥成亲……他却没有来。父亲仍是送了婚宴请柬到千金台的。然,不止太子,就连东宫那位长袖善舞的少卿大人,亦是没有在今日现身。这分明,也是很正常的事情。陆如薇心里却就是感觉……有点奇怪。更奇怪的是,齐宝衣在听到了她那低声的呢喃后,竟然对她说:如薇,不然你别喜欢太子殿下了吧……齐宝衣小脸闪过纠结之色,咬了下唇瓣,用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这般道。她跟陆如薇的关系,其实还要更为亲近些,但也不可能出卖表姐和……太子,只能这样旁敲侧击的提醒上一句。但,她是真心实意地劝陆如薇,替她着想的。陆如薇将自已的小女儿心事跟她提过,若是没有被太子暗卫绑到千金台的那一遭,齐宝衣是很支持陆如薇的。毕竟,在陆如薇口中,太子曾对她有意。可,千金台那日,亲耳听见太子将自已误认成表姐陈情的那些话,齐宝衣便明白,太子心中并无如薇。他分明……深深恋慕着她的表姐沈骊珠。就在几日前,她外出取在七宝琉璃坊订下的,给表姐添妆的那套蓝色宝石头面,顺便在金陵街上逛吃逛吃的时候,被太子的暗卫请上了一间茶楼。太子将那支凤凰钗交给她。说,那是给表姐的添妆,叫她代为转送。就算齐宝衣不爱读书,只爱吃喝玩乐,但也知道——凤凰,在大晋只有历代皇后才能用。她从前只知道太子对表姐有意,却没想到太子竟然送表姐凤凰钗……只是作为添妆。离开时,她捧着凤凰钗的手都在抖。不敢不听从太子殿下的,将东西藏在自已的添妆之下,只叫表姐一人时才能打开。若是没有那支凤凰钗,齐宝衣倒也不会对陆如薇说这样的话,毕竟表姐都嫁人了,就算太子心中有表姐,又能如何呢因为如薇想入东宫,也不全然是倾慕太子,更有为家族荣耀的考量,她们及笄后总归是要嫁人的,那么嫁谁不是嫁至少,太子身份尊贵,一人之下,为何不能一博可,自从太子让她转赠表姐那支凤凰钗后,齐宝衣便不这么想了。太子对表姐的感情,比她想象中的要更浓烈,她担心就算如薇最后费尽心思入了东宫,恐怕也只会被冷落在一边。因为表姐嫁给了陆二公子,那是如薇的二哥,焉知太子见到如薇会不会……迁怒。忽然,齐宝衣一怔,不禁想道:就算表姐嫁人了又怎样那是太子,他想要谁,天下几人能拦她有些心惊肉跳,不敢再想下去了。就连陆如薇叫了她一声都没听到,宝衣宝衣!——啊齐宝衣回过神,就见陆如薇蹙眉盯着她道,宝衣,你刚刚为什么那样说,你是不是……知道什么齐宝衣早就想好了借口怎么劝陆如薇,在那样隐隐蕴藏着质疑的目光里,也丝毫不慌,如薇,我能知道什么呀,就是像我表姐这样,嫁个一心一意待她的夫君,这样就很好,何必一定要嫁入东宫呢也是。宝衣笨笨的,整日只知道吃喝玩乐,齐家只是商户,能知道什么陆如薇散去心底的怀疑,轻抿唇角,你不懂。宝衣不懂。二哥确实很好。可是,天底下能有几个像他这般芝兰玉树的郎君呢反正她至今没遇上第二个。何况,她心高气傲。比起普通人家的正妻,她宁愿做太子的姬妾,去那世间最华美的宫廷,亲眼见证那华滟如梦的一生。她的骄傲,她的梦想,都不是齐宝衣可以明白的。我是不懂,但我知道太子殿下很快就要离开金陵了,他可没有要把如薇你带回京城去的意思呢……齐宝衣小声嘀嘀咕咕。…婚礼,又有昏礼之称。拜堂时,已近黄昏。海棠花开的秋夜,天色总是要比盛夏暗得早一些。华灯骤上,金陵好像又恢复了游园夜那般的热闹。九霄阁本就是仿照京城摘星楼所建的,金陵城最高的建筑,临着夜风在九霄阁楼顶,能将整座城都收入眼底。殿下说今晚想喝酒,臣却没想到……裴景澜看了眼四周,道:是在这里。九霄阁等闲不轻易开放,除非与民同乐的盛事,或者是陆敬尧这个金陵知府首肯。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太子说要登阁,难道守将还敢不听从不成便是连说一句向陆敬尧陆大人请示,在这位面前都是不敢的。除了金銮殿上那把龙椅,太子何处去不得又何须向谁请示,得谁允准所以,片瓦琉璃的屋顶之上,由天翎卫摆上了案桌和美酒几壶,李延玺就这么慵懒地倚在那里,仰头执壶而饮。就着海棠香气,临着秋夜晚风,烈酒入喉。李延玺慵懒地仰头望月,漫不经心地吟了半阙诗,才嗤笑着道,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烈酒可暖身,在这样的高处品尝,岂不才是正好今夜,他不像太子。更像是闯荡江湖的失意浪子,连衣袍和长发都在夜风里浮动。裴景澜也坐了下来,但,这上好的醉颜红,殿下这般饮,可算不得是品尝。无妨,管他豪饮还是细品,反正都是喝酒。李延玺举起手,跟他碰了碰。酒意微醺时,他望着金陵城的某个方向,那里的灯火好像格外明亮,也格外……刺眼。那里——就是陆府吧。这个时候,她应该已经拜过堂了吧无人回答他。裴景澜醉倒在案边。李延玺低眸看着裴景澜,喃喃道:景澜,你今日寸步不离的守着孤,就是怕孤破坏她的婚礼是吗孤答应过她,会让她嫁给陆亭遥。太子像是也依稀有了醉意,可是,已经拜过堂,便……不算食言,是不是孤,还想再见她一面。只一面就好………三拜礼成,送入洞房。沈骊珠来过很多次风雪轩,却是第一次坐在陆亭遥的床榻上,她海棠花蕊珍珠光的嫁衣铺了满床。床铺上,洒落着桂圆红枣等寓意着早生贵子的吉祥物。陆亭遥去了前面迎客,哪怕今日有陆伯渊专程为他挡酒,作为新郎,他依旧免不得被人灌酒的。沈骊珠有些担心。浅碧走近,眉眼间是止不住的笑意,小姐放心,二公子……不,应该改口叫姑爷了,姑爷心里有数的。哦,还有,今日小姐的嫁妆和聘礼都是随着一起抬进府的,奴婢不放心交给其他人去办,等会儿就去库房登记入册。新房里,就暂且让朱弦陪着小姐。沈骊珠点点头。她如今也不习惯太多人伺候。好在,浅碧知道她,让其他人都退下了,只留下了朱弦。过了片刻,她隔着喜帕,看不见朱弦表情,只听见她有些羞赫和焦急的声音响起:……小姐,奴婢肚子疼,或许是吃坏了东西,想去方便一下。去吧。可是,这样就只剩下小姐你一个人在这里……沈骊珠轻声道,没关系的。朱弦道了声谢,然后脚步声渐渐远去。没过多久,有脚步声重新响起,沈骊珠嗅到一缕暗香浮动的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