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穷书生,从夔州方向走来,期间与商队同行,数百人的队伍这一路过来竟是人人都喜欢他。数百人的队伍不是一支队伍,是七八支队伍临时凑起来过山峡,因为这一带山匪横行只能如此小心行事。山匪眼见着几百人的队伍还配有兵器,往往也就不会出来为难。可这样临时凑起来的队伍,只要过了山,基本上便是分道扬镳,长期走这一条线的可能还有再相逢,偶尔路过的此生都没再见的机会。且这样的队伍即便走在一起也是互相提防,谁也不敢百分百的信任临时朋友。是啊,这世上偏就有许多临时朋友,相聚的时候把酒言欢貌似无所不谈,实际上分开之后一拍两散再无交集。有善于此道者,往往在江湖上混的很好。然而这穷书生显然不是善于此道之人,几百人的临时队伍人人都喜欢他也不是因为他会什么花言巧语。这样一支队伍进了锦棉县城之后便各自分开投宿,这支队伍若邀请另一支队伍的人今夜畅饮,多数都会被拒绝,谁知道你会不会在酒里放些蒙汗药,吞了货偷了钱扬长而去。偏是这穷书生,拎着一袋子银钱返回县城后招呼一声说要请客喝酒,几百人的临时队伍,来了个七七八八。没来的,也不是不给这穷书生面子,而是总要留下人照看货物,被留下的还会怨声载道格外不满。这锦棉县小,没有一家酒楼能一下子就接待几百人。于是书生就去相邻的几家铺子里走了一圈,天知道他怎么就能把人说服。几家铺子把各自家里的桌椅板凳都搬出来摆在大街上,凑出来一个露天的大场子。这家上这家的菜,那家上那家的菜,有菜只管往桌子上放,穷书生纵然不算是手无缚鸡之力,也没多大的气力所以当然不是靠武力吓人。他不去问这家上了几个菜上了几坛酒,也不去那家问我给你的银子到底是不是给多了。这些铺子的主人家也是尽心尽力,力求不让花钱的吃了亏。就少见。不知道多少人张口闭口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穷书生倒是在一餐酒饭的事上将不疑二字展现的淋漓尽致又慷慨豪迈。酒过三巡,穷书生晏青禾朝着来捧他场的商人们抱拳。他大声说:“我与诸位兄长相交从无虚言,今日宴请是有所图,不敢不与兄长们说清楚。”他话音才落,便有一个看起来油滑的胖商人拍了桌子。“晏青禾!”那貌似油滑的肥腻商人大声说道:“你今日请这一餐酒饭,是不是想让我们大家给你凑多些盘缠?”不等晏青禾回答,胖商人从身上将钱袋子摘下拍在桌子上:“若真如此,你何必麻烦又破费,与我们说一声,能有哪个不掏钱的?”他将钱袋子放在那:“我高正岭历来都是个奸商许进不许出,但是你晏青禾张口,我今日带了多少放下多少,留一个子儿我再生孩子没屁-眼儿。”商人们哈哈大笑。可笑的时候,人人慷慨解囊。晏青禾再次俯身一拜:“不敢因为用钱的事向兄长们开口,我穷游山水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今日请兄长们喝这一碗酒,是有更大的事想请兄长们帮忙。”他抱拳道:“咱们今日才到锦棉,我听闻官府想要把锦棉百姓迁往白蒲,此事粗听起来不错,对人人都有好处。”“可我这个人,所思所想往往与人背道而驰,总是钻牛角尖,总是爱唱反调,所以有些话说了,怕是要被人大骂一顿。”“大骂一顿或许还是好的,若因此被关入大牢其实也在情理之中。”他扫视一周:“我只想告诉诸位哥哥,若家里有亲戚在锦棉,切不可急着往白蒲那边去。”“我只说万一,若白蒲匪寇将迁过去的百姓做人质,在朝廷南征大军到来之时,以百姓为挡箭牌阻挡大军南下。”“到时候,匪寇刀子逼着诸位兄长的亲戚朋友走在白蒲人前边与大宁边军对抗,这下场,想想就凄惨可怜。”他不说是要劝白蒲百姓,只说劝这些商人们在锦棉的亲戚朋友,倒也不是什么言语上的计策,而是他觉得这便是能帮他的大忙。可是在场的,何止这些商人?短短几句话,就让在场的当地人变了脸色。听了这些话的,纷纷议论起来。晏青禾大声说道:“兄长们在路上对我有许多照顾,我能回报的便是这一番话了。”“若觉得我所言有理,诸位就莫急着走,去在锦棉的亲人朋友家里说一声。”“没有亲人朋友的,便不要在锦棉多做停留,这里是非之地,或有大乱。”他正说着呢,就有几名从弘州府衙来的官差分开人群进来。为首的那个官差用手一指晏青禾:“你是从哪里来的混账东西竟敢在这妖言惑众!我现在怀疑你是白蒲来的奸细要把你带回去问话!”说完就要上前把晏青禾拿了。偏是这些不敢惹事最懂得明哲保身的商人们,竟是纷纷而起。“不许你们胡乱抓人。”那胖商人大声喊道:“你们今天带他走,我们今天就堵了县衙大门!”官差凶悍,还会怕了这些地位本就不高的商人?他转身看向胖商人:“你多半是他同党,说不得也是白蒲来的奸细,我把你也抓了,严刑审问之下我看你还敢不敢放肆。”说完一挥手就让手下官差拿人。晏青禾却早已料到了会是这样,上前一步把人拦住。“这些话都是我说的与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身上都有大宁官府开具的路引文凭,都是大宁的正经商人,你们抓了几百人怕是会引起大麻烦。”晏青禾看着那官差说道:“他们之中是否有人背靠大树你们能分辨出来?惹了事,杨府堂也不敢保你们吧。”一句话,倒是把把官差给镇住了。“那就把你抓回去!”官差上前,从腰间将锁链摘下来往晏青禾脖子上一套:“你这种搬弄是非的骗子,就算你背靠什么大树我也要把你办了。”晏青禾则朝着那些商人抱拳道:“诸位兄长,切不可此时与官府对抗。”话没说完就被官差推搡着走了。而此时此刻,叶无坷正在夜登大歪山。大歪山险峻异常,上山下山只有那一条小路。山上的匪寇在关键之处建了木墙寨门,这地方真可称之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夔州一带的地形多是如此,所以这里的山匪比当年蜀中匪患还要凶悍的多,更何况,这里的山匪其实不算山匪。前朝旧楚剿匪,去蜀中没有把匪剿灭还吃了些亏。而在夔州这一带,旧楚战斗力极强的府兵损失惨重。就算是时至今日,大宁战兵南下攻打白蒲,本地的匪患依然猖獗,只不过不敢在大路上伏击精锐边军而已。楚时候从锦棉到夔州一线名为小锦川,从夔州往西北到与突玉浑接壤的蜀西一带被称为大锦川。楚国想控制好这两个地方,曾经调集三十万大军,前后九年,损失惨重却最终落得个无功而返。最终的结果,是楚皇给蜀西南蜀西北这些地方的大小土司分封,对外宣称是朝廷大胜锦川臣服,实际上是真真切切的败了。在这些地方,大大小小的土司看似零散不团结,可真打起来,他们马上就能抱成一团。而且多数土司山寨所在之地,都如这大歪山一样,想攻上去,几无可能。大宁立国之后,对蜀西南和蜀西北这两个地方,其实也并无实际控制,所行之法,与旧楚时候差别不大。承认这些吐司的地位,但要求他们遵守律法承认朝廷。然而这些地方,不征服,永远都不会真正从承认自己是宁人。深夜深山,叶无坷顺着小路一直往上走,他知道暗中一定被人盯着,那些盯着他的人尚未动手也只是因为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一人上山。走了能有将近半个时辰,到了山腰处豁然开朗起来,面前是一片空地,其实不大,也只是走逼仄狭窄的地方久了突然开阔就觉得心情都舒畅不少。面前出现了一座寨门,寨墙上有山匪守着。“再往前走就射死你。”山寨上有人朝着叶无坷喊了一声。叶无坷停下脚步,抱拳大声说道:“在下深夜造访大歪山,是受一位朋友所托前来求见大当家。”“托我来此的人叫晏青禾,也是大当家的朋友,他在锦棉遇到难处,想请大将军施以援手!”听到晏青禾三个字,山寨上的人窃窃私语了一会儿。不多时,寨门打开,从里边出来一队悍匪,上来就把叶无坷绑了。叶无坷并无反抗,由着他们绑上绳索又套了头被带进山门。大概半个时辰之后,头套被摘下的那一刻光明进入眼帘,叶无坷适应了一下光线,见这里是一座颇为宽敞的大厅。正座上,有个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络腮胡汉子就那么看着他。那人问:“你说你是晏青禾的朋友?”叶无坷回答:“今日才与他认识,但应该可算是朋友。”大当家罗擎起身离开熊皮座椅,一步一步走向叶无坷:“你说你是晏青禾的朋友,可我为什么觉得你是朝廷的探子。”他抽刀放在叶无坷肩膀:“你如实回答我,你是不是朝廷的人。”叶无坷竟然点头:“是。”四周围着的山匪马上就变了脸色,纷纷上前。罗擎眼神凶狠起来:“你拿晏青禾的名义骗开我的寨门,你想干什么?”叶无坷道:“晏青禾帮我忙,此时大概已经被官府抓了,他说大当家可以救他,我便来了。”罗擎哼了一声:“你就是官府中人,你的话不矛盾吗?”叶无坷道:“我是廷尉府的人,不是本地官府的人,在本地,能救晏青禾,能救锦棉百姓的,只有大当家你。”“大当家别听他的!”有人怒吼道:“廷尉府的人更不能留,杀了他!”罗擎一摆手:“让他把话说清楚。”他看着叶无坷:“你最好能解释清楚,不然我真的把你碎尸万段。”一刻之后,听完叶无坷的话罗擎皱眉看着叶无坷:“你完全可以骗我说你不是廷尉府的人,为什么你要表明身份?”叶无坷回答:“晏青禾说,他以坦荡与大当家相交所以成兄弟,现在我来,也以坦诚相见。”罗擎的刀往叶无坷脖子上靠了靠:“你可知道我痛恨官府?”叶无坷:“知道。”罗擎:“那你还来?你不怕死?”叶无坷道:“你要杀我,我自然反抗,若杀不出去被你们杀了倒也不后悔,该来还是要来。”罗擎将刀子抽离叶无坷肩膀:“哈哈哈哈,你这狗官,我他妈的倒是有几分喜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