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院子里的那些修行者都被杀光了。从密道里蜂拥冲出的这些甲士沿着院子外的巷道继续往外冲。院子里再次变得安静下来。王夜狐转头看了舒升远一眼,道:"李得意估计不会来了。"舒升远有些难以接受,他慢慢的说道,"你还能有人拦得住他"王夜狐摇了摇头,"我哪有什么人能拦得住他啊,更何况我也不想他死。"舒升远越看王夜狐越觉得可怕,"难道他其实是你的人"王夜狐笑道,"那倒不是。"舒升远深吸了一口气,道:"那你为什么不想他死"王夜狐叹了口气。"我就觉得很奇怪。"他看着眼前的半城黯淡,半城华丽,不由得微微的蹙起了眉头,"这是大唐,我再怎么着是唐人啊,李得意也是唐人,我为什么一定要他死"舒升远并不是之前帮王夜狐抬轿的那名新晋的八品,他虽然之前几乎每天都见着王夜狐,但对王夜狐的内心世界却是陌生得很。他不能理解。王夜狐接着说道,"李得意这样的人物,大唐立国至今,又出了几个还有那萧真微,现在世上的人都觉得他窝囊,觉得他摧眉折腰事权贵,但我好歹保住了他啊。我没能保住这郭北溪,我还不能保住这萧真微么我就不能设法保保这李得意么"舒升远有些不可置信,他忍不住有些戏谑的说道,"听你这么一说,我还以为这大唐的江山不是李氏的,而是你的。""你们啊,就只喜欢盯着那张龙椅,盯着龙椅下面那些官位。"王夜狐眯起了眼睛,道,"这大唐啊,可不是某个人的大唐,而是每个唐人的大唐。不过倒是也不得不承认,每个人看着这大唐的时候,心里的想法肯定是不一样的,玄庆法师看着长安的时候,和我看着长安的时候想法也不一样,这得了天下的李氏看着长安的时候,和没得天下的那些人想法也不一样。"顿了顿之后,王夜狐又笑了笑,道:"你们这些人,还有好些个手握着军权的节度使,这次兴冲冲的冲着我来了,以为是来得荣华富贵来了么,不,是送命来了。你看外头的那些敌国,尤其是吐蕃和回鹘这种后起之秀,他们都极度羡慕我们大唐的修行者多,尤其八品修行者多,他们都会觉得每多一个八品修行者,对大唐来说都是好事,简直就是给大唐多舔一份气运,多一份福寿绵长的气数。但偏偏很多大唐自己家的人不是这么想。"舒升远听了这些,倒是忍不住苦笑了一下,道:"好像有点道理。""戳了痛处了不是"王夜狐笑道,"像你们和李熏他们这些人,心里头恐怕都觉得李得意他们这些已经修成了神通的八品修行者,就是阻碍你们去争那些位置的拦路虎,你们心里头都想这些人最好死了算了。至于李氏,你觉着他们需要这么多八品修行者在长安洛阳呆着么"舒升远沉默无言。"所以我说你们这些人也很奇怪。"王夜狐微讽的看着舒升远,道:"说你们不聪明吧,你们读书识字一目十行还不带忘的,心里都什么道理都懂,但说你们聪明吧,你们却是有些不好的事情就不懂得往自己身上套,就会觉得自己的命和别人的命不一样,别说回鹘了,就说之前修行者数量不菲的天竺,现在能拿得出三个八品么长安有多少个八品八品多了在李氏看来自然不好管辖,但这些个八品哪一个不是盘根错节,不是诸多门阀的势力交缠着弄出来的能弄得到边军,能弄得到关外去死的八品,早就被弄出去了。那些个安于在地方的八品,那要想弄死他们也难。他们李氏自个有两三个八品就足够用了是不那多出来的这些八品,最好就是有些什么让他们心里拒绝不了的事情,弄到长安来死了算了。""当然,你们就说,大唐人杰地灵,死了些八品大神通的人,过个几年总能孕育出新的八品大神通的人出来,前赴后继嘛。"说到此处,王夜狐忍不住笑了起来,"但你们就没想过,你们这些有可能顶上去的,成为新的八品的人,结局和前面的这些就会不一样心里头就是这么侥幸,还是贪图个七八年,十几年的所谓好时光"舒升远只觉得口中都苦涩起来。他想了想,道:"那总得争个侥幸。"王夜狐笑道,"那除了修行天资的问题,眼光就也得足够高明,遇到事情的时候,脑子也得足够清楚了,你看这李得意,这陇右节度使郑竹就比你的脑子要清楚。""别说是他们。"王夜狐又抬头看向了那半城的光辉灿烂,有些满意道,"便是今夜在曲江里搅风搅雨的那名少年,不比你们的脑子清醒,不比你们的眼光要高明"……四耳妖猫趴在屋顶静静的看着巷子里头几只猫。这些猫已经被教训过了,老实听话了,但按照它的了解,有些个猫就也是容易心怀侥幸,觉得偶尔不老实一下,也未必会被发现。那不再找几个这样的典型,让它们到处夹着尾巴,连个吃喝的地方都没有,那别的猫怎么可能收敛它在城里面逛了这么多年了,对这些街巷之中的猫了若指掌。它就觉得这几只猫最有可能犯事。果然,一只腿上的毛明显少了一撮的老鼠沿着墙角过来的时候,这几只猫明显就按捺不住了。它们几乎同时出动,将那只老鼠堵住。但其中一只狸花猫才刚刚伸出爪子,还没来得及碰那只已经被吓傻了的老鼠,一只黑色的爪子就已经落了下来,按在了它的爪子上。这条巷子里瞬间响起了凄厉的猫叫声。几只炸毛的猫惨叫着,四散逃走,它们都是用三只脚跑路,因为各自都有一只爪子被按碎了。它们的尾巴也都断了一截,整整齐齐,就像是被刀削掉的一样。四耳黑猫威严踱着步子,然后示意那只老鼠今后在这边走完全不用担心有猫会拦。那老鼠虽不太明白,但看着这四耳黑猫却知道这好像是帮自己的,顿时吱吱两声之后,就飞快的溜了。四耳黑猫看着这只蠢笨的老鼠,却是又忍不住开始怀疑。这些个蠢货真的能帮得到忙……通轨坊里有一间花坊。这花坊里头养的是真正的花,不是姑娘。花坊的主人来自海外罗越。海外诸国走海运和长安通商,好多个商人几年就赚了之前一辈子都挣不到的钱,定居在长安的比比皆是。但来自罗越这种地方,定居在长安的商人倒真是算得上稀罕。这花坊主人原先叫什么名字,周围街坊也都不太清楚,定居在长安之后,在长安的名字就叫罗望海。他个子矮小,肤色黝黑,见人也不怎么爱说话,但生意却做得很好。按照别的铺子的东家的眼光看来,这个罗望海卖花就和卖古董一样,深谙奇货可居和物以稀为贵的道理。他这花坊里头的花草都是稀奇物,长安别的铺子里都没有。而且他这花坊里头的花草同种类的最多一盆两盆,有的花卖完之后,等个一年半载都未必有货。问就是这些花都是要坐着海运大船来的,谁知道那些海运大船出发之后,能不能安全到达大唐的港口,谁知道这沿途经过了风雨之后,当时装船的花草还能活下多少。光是这,他花坊里的花草就已经足够吸引人了,更为关键的是,这些个花草还特别娇贵,尤其是冬季特别寒冷的时候,还要放在暖棚里头,白天天晴的时候得掀开暖棚的顶晒太阳,晚上则要用干草铺盖暖棚顶来保暖。那些能够承受得住他这花坊里头的花草的贵人,买了他的花草之后,还得请他店里的伙计隔三差五的去照料。弄得他这店里的伙计不像伙计,倒像是整天提着药箱子出门问诊的大夫。这花坊一共有三进,越往里头布置得越精致,花草也越少。最里面的一进院落总共有有十来株花木,但整个庭院配了许多嶙峋怪石,配了些大树,弄得倒像是个山林一样。花坊只开下午半日,上午和傍晚开始便不做生意。平日这店主人也住第三进,左侧半边的私宅用一排竹子遮挡,这么多年下来,也没有人知道,上午和傍晚夕阳西下的时候,经常会有一名侍女用木轮椅推着一名老人出来晒太阳,看这些花草。这老人不是海外来的,是长安人。奇怪的是,这名老人看上去也并非苍老得根本走不动,他的两条腿看上去也似乎很正常,但他却似乎就是不能落地行走。不过平日里这花坊都是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客人来的稀少不说,也不会有人在花坊不开门营业的时候硬闯进来,所以根本没有人打扰这名老人的观花,当然也不会有人觉得这老人奇怪。今夜半城辉煌,通天树上铁花闪耀的时候,这老人却也让侍女将他推出了房门,放在了院子里的一块空处。这名侍女习惯了这老人的性情,将那木轮椅推到那块空地之后就自个去做自个的事情去了。一会她手持着木棍打死了一只老鼠,还忍不住抱怨。这附近最近也没新开什么吃食店啊,怎么这两天就有两只老鼠进了院子了这侍女拿着那棍子打老鼠的时候,他倒是没在意,等听到这抱怨,他心里倒是有了些异样的感受。过了许久,就在他心里的不安感觉才刚刚消失的时候,他看到有个老妇人像一片无声的落叶飘了进来。他不可置信的看着这名老妇人。"去叫人!"下一刹那,他对着身后那名拿着棍子的侍女叫道。那侍女一下子就蹦了起来,从后院的墙上跳了出去。咚!但是她好像落地的时候有问题,听声音不像是双脚落地,倒像是脑门撞在了地上。这老人呼吸都停顿了。他死死的看着这名老妇人,又扭转着身体去看后面。但那侍女落地的地方,他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感知不到。怎么可能!这名老妇人是八品!长安城里竟然还存在着他看不见的一个八品!还有那埋伏在后院墙外的修行者又是什么路数距离这么近,他居然也感知不到那名修行者的存在!这个时候他看到身前那片在冬日都翠绿的草坪被怪异的风吹动。青草连根截断,然后如水流般扭曲,汇聚,形成三个字,"吕微凉。"这老人的脸色瞬间变得雪白。他看着这名老妇人,见鬼般颤声道,"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龙婆原本一直佝偻着腰,看着这老人的脸色,她的身体都略微挺直了些。她脸上的神色很平静,但没有往日那种轻松,更没有往日看热闹时那种笑容。她认真的看了这老人一会,突然摇了摇头,她身前那些青草再次扭动,形成字迹,"你说谎,你不是吕微凉。"老人的身体剧烈的颤抖起来,他看着龙婆,一时说不出话来。龙婆看向他身后的那道院墙,青草再次舞动。但这些青草这时已经不是平铺在地上,而是飞向天空,在夜色之中形成字迹,"原来你的神通不只是望气,还有移魂。"老人的喉咙里突然发出赫赫的声音,他整个人突然从轮椅上站了起来,站起来的刹那,他的双腿内里都发出耀眼的光亮,他的双腿似乎不再是血肉,而变成了某种发光发亮的晶石。也就在这一刹那,龙婆挥了挥手。她的手里就像是出现了一柄刀,但这柄刀又像是幻影一样,转瞬不存在了。有无形的风吹过了刚刚站立起来的老人的身体。老人的双腿才刚刚发亮,他的身体就断了。发亮的双腿和上面的身子分开。发亮的双腿还立着,但是老人的上面那截身子却已经跌落下去,再次落在那轮椅里头。空中飞舞的青草消失了。它们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出现在这个院子后方。那名脑袋着地,看似已经昏迷不醒的侍女以诡异的姿态伏着地面刚刚飞掠而起,那些青草就落了下来。这些青草落在她的身上,就像是无数小刀瞬间割裂了她的身体。这名侍女瞬间变成了无数细小的血肉碎块。……曲江边上,原本已经上岸的冲谦老道反而登上了一艘小船,到了江心。耶律月理也一直跟在他的身侧。就在这老人双腿开始发亮的刹那,一直在凝神静气的认真感应着的冲谦老道身体微微颤抖起来。江面也开始微微的颤抖。伴随着这样的颤抖,他的身体里就像是出现了无数的溪流。这些溪流顺着他的经脉急剧的涌动,当他并指为剑,朝着夜空刺去的刹那,这些溪流便化为恐怖的力量,源源不断的刺入夜空。轰!天空之中没有雷霆,却发出了震天的轰鸣。长安城上方骤然云层扭动,形成了一团旋云。旋云之中就像是有无数利剑在梭巡,将一些有序的气机切割得支离破碎。……龙婆安静的看着失去双腿的老人。老人身前的那一双腿还在萤火虫一样发着光。在一个呼吸之间,这老人嘶的一声抽气,就像是瞬间死去,又瞬间活了过来。他无比惊恐的看着龙婆,再次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龙婆只是看着他,并没有回答。这老人却是突然哭了起来。他看着自己身体里不断流淌出的鲜血,哭嚎道,"为什么都过去二十年的旧事还会有人提,我又做错了什么像我这样的人,天赋高绝,早早就修出了八品神通,但我怎么知道我修出的是这样的一个神通""天赐我的就是望气辨别修行法门,窥探人家修行法门隐匿和观看别人神通的神通,我得了这样的神通,难道不看吗""就像是一个人生来有一双眼睛,只要不瞎,他当然要看着这个世界。""我拥有了这样的神通,难道不能换取一些我想要的东西么""我想要得也不多,我就爱奇花异草,我就想安静的看看花草,有人伺候好了这些花草,我静静的看它们的美不成么我这辈子就一个女儿,正好我女儿又得了恶疾,我不能依靠这种神通,来救她的命吗""我做错了什么"龙婆依旧没有回应他这些话语。她只是安静的等待着,感知着。等到彻底摸清楚了他体内的精神波动,她身前又涌起了一阵风。哭嚎着的这名老人骤然变得疯狂起来。他的嘴巴张大到了极致,就像是整张脸都要裂开。下一刹那,他体内的气机全部涌向他身下的那张轮椅。他的肉身都迅速干瘪下去。嗤!一股黑气从他身下的轮椅之中涌出,瞬间变成一只黑色的乌鸦,扑腾着翅膀就想飞上高空。然而它借风势而飞,又如何快得过风它刚刚腾空一尺,便瞬间被切成无数的碎片。一声若有若无的充满绝望和恐惧的声音在这小院之中响起,瞬间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