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喝声,惨呼声和咒骂声在格桑动步的刹那骤然停歇。格桑落在了地上。他落地很轻盈,但伸出脚来往前踏出一步的刹那,地面就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巨响。一团透明的气团在他的脚下炸开。血水变成一圈涟漪扩散出去,然后被气劲震成血雾。那些在血水之中流淌的破碎脏器,也被震成细小的粉末。格桑似乎走得并不算快,但每一步跨出,却是寻常人六七步的距离。他身上也穿着屠魔卫的盔甲,但背部的盔甲被他的气劲催动而变得扭曲起来,扭动的褶皱看上去就像是一张鬼脸。他正对着许推背走去。他前方所有的唐军都已经被射死。许推背眯着眼睛看着朝着自己走来的格桑,他的两只眼睛都已经充血,但反而比那些寻常的军士更能看清这人身上的气劲涌动。这人身体周围震荡产生的气劲都已经形成实质,在他的眼睛里,一道道透明的气劲围绕着他自然流动,围绕着他的身体也形成一张巨大的鬼脸。吾作巨相观。这是上等的利用观想法修行的真气法门形成的独特法相。七品上的修行者。哪怕在全盛时,他也并非此人的对手。似乎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他死去了。然而就在此时,他看到了顾留白的身影。顾留白掠了过来。他的身后跟着裴云蕖,厉溪治,还有那两名太史局的官员。两名太史局的官员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可能还是觉得这样能活下去或者是几轮箭雨之后,他们的视线里都已经见不到几个活着的唐人可能注定要死,那这样有可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他们两个人也不知道,他们的眼睛也很红,就像是被仇恨烧红了眼睛的野兽。看着出现阻隔在自己和许推背之间的绿眸少年,格桑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讽的笑意。在这种时候,友情应该不值一提。然而对于这些唐人而言,这种手段却往往奏效。就如长安那些老师教导自己的道理,任何复杂的东西,只要找对了路子,就会变得异常简单。这人吃定了赞卓多疑,而自己,就吃定了他不会轻易让许推背死去。"你们不要过来,不要插手我们的战斗。"他冷冷的对身周那些屠魔卫下达了命令。他必须给士气低落到了极点的大军重新竖立信心。他必须彻底打破这座城的阴霾。他必须以最强大的方式,来猎取这些人的项上人头!没有人敢不遵从他的命令。这个时候的格桑,就像他身周的那张鬼脸一样,冷酷到了极点。"唰!"他拔出了自己的剑。直到这个时候,裴云蕖才发现这名吐蕃将领用的不是吐蕃人常用的那种长刀,而是一柄剑身宽阔的长剑。银色的剑身上布满锻打形成的黑色条纹,就像夜色缭绕中的重重山峦。他的身影骤然加速,身体后方出现了无数张的鬼脸。随着真气的灌涌,他手中的长剑震鸣着,剑身上那些黑色线条就像是脱离了剑身,在他身前的空气里肆意的狂舞。裴云蕖浑身如坠冰窟。格桑的身影,包括他的剑都在朝着顾留白涌去,然而那些黑色的线条却带着无边的杀意朝着她席卷过来。裴云蕖并非弱者。她手中新捡的长刀瞬间泼洒无数刀芒,整柄长刀就像是化成了一条发光的长河。"好一招暮雨江天。"然而伴随着一声不屑的轻笑,啪的一声爆响,她手中的长刀瞬间被震得粉碎。噗!她往后连连倒退,口中鲜血狂喷。厉溪治的身影出现在她身前,叮叮叮叮…他的身前瞬间炸开数十朵灿烂的火星。等到火星消失,格桑已经停了下来,他距离顾留白不到五步。裴云蕖跌坐在地,不断咳血。她的整个身体内里,都像是被撕裂了一样,疼得她无法呼吸,更不用说继续战斗。"你不要离开她五步,否则她一定会死。"格桑对着厉溪治冷冷的说了这一句,然后不再看他。他看向顾留白。顾留白凝立在许推背的身前。他持着小小的影青,看着格桑和他身后的军队。格桑缓缓抬起手中的长剑。银色长剑上的黑色线条似乎再次活了过来,开始紊乱的流淌。"你本来可以活下去的。"他微笑起来,看着顾留白,有些敬佩,有些不解,"只是到了这种时候,这座城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为了这个被扎成刺猬,拔了箭簇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得下来的胖子,值得吗"听到格桑说这种话,许推背很想问候他家人,但此时他感觉自己出的气多,吸进去的气少,实在是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我来前就和他做了桩生意,我答应过不让他烂在这里,至少让他回幽州去享享福。"顾留白也微笑起来,"作为生意人,我一向很有信誉。""生意人"这是格桑完全没有想到的回答,让原本可以数个时辰之内便完成屠城,然后安逸退走的吐蕃大军进入如此境地的人,竟然说只是一个生意人。无可否认,无论是这绿眸少年,还是格桑自己,现在在所有在场的吐蕃人眼中,都是极有魅力,极有威严的人,两个人此时的这种气度,让整个大道上的战斗都彻底停了下来。寥寥无几的唐军喘息着,将那些受伤而未死的唐军从尸体堆里拖出来。格桑突然发现,对方和自己在有些方面都很相像,比如说都很聪明,在这个时候,他甚至明白对方的想法和自己是一样的。"你也很想凭一己之力杀了我"看着这名少年,格桑的脸上露出了微讽的笑意。"不错。"顾留白平静的点了点头,道:"你想用这种方式来重铸这支军队的信心,我也正好杀了你,结束这一切。"格桑明明很清楚城外的赞卓的情绪,但他却有些舍不得马上杀死这名少年。长安的很多书本里,都描绘着一个人如何难遇知音,回到了养育自己的这方故土之后,他更是清晰的认识到了这点。他的族人里面,很少有人有高瞻远瞩的目光,更少有人能够读懂他的心。"你叫什么名字"他看着顾留白,先行问了一句,然后平静的说道:"我在长安学习了很多年,在那里,有些朋友给我起了个唐人的名字,叫做潘殊墨。""洛阳宝螺寺的鬼王经,宁镇剑庐的大泼墨,怪不得你会这样的功法和剑法。"顾留白道:"我叫顾留白。"格桑缓缓的点了点头,道:"很多夜晚,尤其是仰望星空的时候,我会很怀念在长安认识的那些人,他们就像是天上的星辰一样,天生与人不同。你和那些人很像,但你远比他们年轻,所以如果让你活着离开,你会比他们更加危险。"顾留白笑了起来,道:"我也不想让你活着离开,你的那些族人仰望长生天的时候,只会祈祷长生天赐予他们一点运气,但你想着的,却是摘下天上的星辰。"不知为何,格桑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请!"他的剑划破寒冷的空气,他仿佛再次回到了长安。无数黑色的条纹在空气里紊乱的蔓延,他手中的长剑,却像是隐于雾气之中,不见踪影。磅礴的气劲在他身周放肆的呼啸着,一张巨大的鬼脸膨胀起来,瞬间将前方的顾留白吞入口中。顾留白的身体奇异的震动起来。他连带着手中的剑,就像是一盆水在空气里晃荡。于顷刻之间,他连刺了三剑。当!黑沙瓦里响起了清越的撞击声,就像是有洪钟大吕敲响。那柄隐于雾气不见踪影的阔剑显现出来,十余道散逸的黑色线条扫在顾留白的身上,割出了许多血口。哧!格桑的身上涌出一股鲜血。顾留白的第二剑刺在了他的腰腹之间。然而与此同时,清晰的骨裂声在顾留白的手腕上响起。格桑的剑柄顺势敲在了他的手腕上。他的腕骨先行震裂,接着左臂的骨骼也发出了裂响。他的第三剑并未施展完全,剑光就已经无力的垂落。顾留白退到了许推背身前才止住了身影。格桑停在原地,他的左手捂在伤口上,鲜血从他的指缝间不断的溢出。他看着依旧站立在许推背身前的少年,心中无限感慨,甚至庆幸自己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如此年纪,就有这样可怕的修为,假以时日,这样的人不只是会成为始终消弭吐蕃人信心的阴影,而会彻底成为压垮吐蕃人的须弥巨山。只可惜,这个可怕的少年就要死了。即便这少年异常果决的使用了两败俱伤的打法,只是他给自己带来的剑创并不致命。一名剑师如果连握紧自己的剑都做不到了,还有什么用呢他看着少年筋骨扭曲的手,决定就此终结这一切。风声呜咽。他身周寒风骤疾。大量的空气在真气激荡中被凝聚,扭曲。一张比之前更为紧实,更为凶厉的鬼脸将他整个人包括在内。他飘飞而起!腰腹间虽然流淌着鲜血,然而所有人都能感知到他的强大。这一剑,比方才的那一剑还要凶厉!就像是有融化的墨汁在水流之中化开,无数的黑线带着凌厉的杀意将顾留白包裹在内。他身周的空气都似乎变得粘稠起来。许推背原本呼吸不畅,此时更是如快要渴死的鱼一样无力的张开着嘴巴,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顾留白的身上出现了许多新的血口,然而他的面色却没有任何的改变。在就要被那些黑线裹成茧子的刹那,他的右手动了。一股异常浓厚的煞气如山洪迸发般冲击出来。这种感觉,就像是一座封着的军械库刚刚开启的那一刹那,无数刀兵独有的铜铁气息一齐冲击出来。无数黑线瞬间消散。格桑震骇的看着顾留白右手持剑,朝着自己斩杀而来,短剑就像是突袭而来的雷霆,充满了玉石俱焚之意。他自然不想和顾留白一起去死,心意动间,他的身体往上略微弹起,手中长剑如长河横空,点向顾留白的眉宇之间。但就在此时,他的腰腹深处剧烈疼痛,就像是一枚钉子在此时狠狠扎入了他的肠子里。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里,顾留白一团身,整个人和剑光从他的怀里一掠而过。他的眼前瞬间失去了顾留白的踪迹。他想要转身。但是他听到了自己身上的甲衣在炸响,感觉到了自己的血肉在分裂。他低下头来,看到自己的身上出现了一道很长的血线,血线慢慢扩大,鲜血疯狂的涌出来,然后血线变成了一道巨大的裂口。整条大道上静寂无声。格桑缓缓的跪倒在许推背的身前,头颅无力的垂了下去。裴云蕖捂住了自己的嘴。她以为自己和顾留白都要死了。能和这个混账东西死在一起,她觉得也不算什么坏事。她无悔。最好来生能再相逢。然而在她渐渐模糊的视线里,顾留白好端端的站着。许多屠魔卫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这一切,他们的脚步下意识的往前挪动,但就在此时,有人飘飞了过来。一个驼背老妇人像狸猫一样无声的落地,出现在了顾留白的身侧。城外的赞卓也听到城内安静了下来。不知为何,他的心骤然往下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