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字章节) 郑大风愣了半天,大概是怎么都没有把眼前这个年轻人,跟当年陪自己蹲在树墩子旁的黑炭少年,印象重叠在一起,最后抹了把脸,冒出一句,说话就说话,你喷我一脸唾沫星子做什么 可郑大风到底还是接过了那瓶坐忘丹,如果陈平安没有吹牛不打草稿,那么两颗足矣,能够压下伤势,至于祛除病根子,依旧很难,已经不是多吃几颗灵丹妙药的事情了。 裴钱早就在门槛那边探头探脑,提起手中的行山杖,气坏了,你这人,怎么不分好歹呢,再这么说,小心我生气了啊…… 郑大风收起了瓷瓶,转头笑嘻嘻道:吓死我了,这位风华绝代的小女侠,何方人氏啊 裴钱咳嗽一声,立定站好,以行山杖重重拄地,听好了,我叫裴钱,是一位落难民间的公主殿下,陈平安是我……师父!我是咱们这一派的开山大弟子! 是她爹这种挨揍的话,裴钱在陈平安面前从来不说。 郑大风咽了口唾沫,转头望向陈平安,大概是想问你陈平安这种木头疙瘩,上哪儿找来这么个丫头片子 陈平安说道:进屋子谈正事。 郑大风疑惑道:不是谈完了吗 陈平安气笑道:我愿意插手此事,又不是一心找死对手阵营有哪些势力,各自拥有几名金丹、元婴地仙哪些势力是坐山观虎斗,哪些地仙会下场厮杀,各自身后会不会有伺机而动的上五境修士,我不得了解一下老龙城的堪舆形势,以及登龙台附近的路线,我不得知道一点你跟苻家、方家和丁家的三次交手,我难道不要听一听 郑大风一阵头疼,掏出瓷瓶,拿回去拿回去,咱们真不是一条道上的,尿不到一壶里去! 陈平安没理郑大风,径直跨过门槛。 赵姓阴神已经出现在铺子里边,微笑道:我可以与你详细说清楚。 郑大风哀叹一声,习惯性掏了掏裤裆,拎着板凳返回药铺,跟着陈平安一起回了后院,在郑大风正屋里边,陈平安和赵姓阴神相对而坐,裴钱没敢去那坐北朝南的主位放下屁股,坐在了背对屋门的长凳上,主位还是留给了郑大风。陈平安还让魏羡卢白象四人各自拎了椅凳,坐在这座正屋内旁听。 郑大风落座前,总算还有点主人家的派头,抓了一大把瓜子在小菜碟里,放在了裴钱身前,她瞥了眼陈平安,跟郑大风不情不愿地道了声谢。 然后郑大风给自己拿了两大碟盐水花生和酱牛肉干。 裴钱看了看自己小碟里的瓜子,再看了看对面郑大风的,竟然就连碟子都比她大啊,这就有点过分了吧 裴钱竖起大拇指,你这待客之道,我服气! 郑大风伸手虚压了两下,记在心里,别挂在嘴上。 裴钱盘腿坐在凳子上,狠狠嗑着瓜子。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在桌上,问道:能不能喝一点儿 郑大风剥了颗盐水花生,摇头道:滴酒不沾,最近喝不了。 赵姓阴神缓缓道:六天后,节气大寒,在苻家的那座登龙台,郑大风会跟苻畦有一场不死不休的大战,也就是说最后能够活着走下来的人,只有一个。如果郑大风死了,倒也简单了,我们上去帮着收尸就行,没什么危险,苻家既然打杀了一位九境武夫,面子挣够了,乐得大度些,不会再跟一座灰尘铺子过意不去。 看陈平安望向自己,阴神苦笑道:自然,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郑大风死在登龙台上,他死了,我就连阴神都当不成,何谈庇荫子孙。所以哪怕登龙台到时候布满术法禁制,我仍有法子闯入其中,不过一旦如此作为,无非是让郑大风晚死片刻,到时候你陈平安一旦选择执意出手相助,就会是一场大乱战,不说金丹元婴,恐怕只要是个中五境修士,除了范家,老龙城五大姓氏都会来踩上一脚。 陈平安点头道:这是最糟糕的结果,我已经知道了,再说说最好的情况。 阴神心中略有讶异,这趟倒悬山往返之行,陈平安似乎变了许多。只是阴神本就形象缥缈,面容模糊,继续说道:郑大风三拳打倒老龙城第一金丹修士楚阳后,与手持一件半仙兵的苻家元婴老祖,大战了一场,苻家经营老龙城这么久,府邸那块,早已被打造成类似书院、道观的小洞天福地,所以那场架,打得不轻松。 郑大风嗤笑道:示敌以弱,我要干倒的,从一开始就是老龙城城主苻畦,如果不是我故意压着境界,那个拿把破铁枪瞎晃悠的老家伙,早给我撂倒,往他老脸上吐口水了。 陈平安不太相信郑大风的言辞,阴神笑着点头道:郑大风说得不算太扯,他那会儿,确实是不愿意过早暴露真实境界。 陈平安心中了然,这符合郑大风的性格脾气。 换成李槐他爹,李二,可能就不会这般藏掖。 事实上在当年的骊珠洞天,除了齐先生和杨老头,以及李宝瓶的哥哥李希圣,恐怕这条老光棍看门人,才是那个学问最大的人物。懂的越多,所求越高,一身拳意反而不如李二纯粹,毕竟欲多则心窄。所以郑大风当初的破镜,才如此艰辛。以至于需要陈平安和那《精诚篇》,来当他的传道人。 陈平安问道:那就是丁家的女婿,那个带着媳妇回娘家的桐叶宗嫡传弟子,害得郑大风受伤这么重为何会谈崩,以至于大打出手 郑大风脸色阴沉,只是撕了一块酱牛肉丢进嘴里。 赵姓阴神笑道:好家伙,来头还真不小,一到灰尘药铺就开门见山说了一大通,大致意思就两点,一个他叫杜俨,是桐叶宗那位中兴老祖的嫡长孙,再一个他杜俨当年在老龙城遮掩身份四处晃荡,那个姓方年轻人的祖辈,当年是他屁股后头的小跟班,到了年轻人这一辈,是独苗,所以希望郑大风卖他一个面子,别让人家断了香火。只要郑大风点头答应,他许诺桐叶宗会站在灰尘药铺这边。 阴神瞥了眼一直偷瞄那只养剑葫的郑大风,冷笑道:九境武夫,就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明知道杜俨身边站着个玉璞境修士,还不当回事,还敢笑话人家上五境修士,竟然乐意给人当狗乱吠,郑大风,现在如何,想不想喝酒啊想喝就喝嘛,反正你是天下无敌,一个十境元婴巅峰、外加最少一把仙兵、再又有登龙台地利的苻畦而已,还不是照样给咱们郑大爷一拳撂倒的事情 郑大风翻了个白眼,一只脚踩在长凳上,勾着肩膀,浑然没当回事,就是喝不了酒,确实有些难熬。关键是陈平安这小子不厚道,自己明明说了滴酒不沾,你陈平安也不喝酒,那就拿回去老老实实别在腰间啊,你还揭开葫芦的酒塞算哪门子事 陈平安点了点头,好奇问道:范二只跟我说郑大风之前去方家,撂了句话给那个年轻人,是什么 郑大风丢了手中花生壳在地上,眼神淡漠,要那家伙生不如死。老赵会些邪门歪道的禁忌手段,到时候那小子有得享福了。 直到这一刻,陈平安才转头,对身后魏羡四人笑道:忘了介绍,这家伙叫郑大风,是我老乡,九境武夫。看大门的,不过那会儿,我跟他做过几文钱的生意,我还是念他情的。 郑大风笑着向四人抱拳,九境而已,见笑见笑。 陈平安继续道:我那把飞剑十五,原先主人就是他的师父。他师父在这几十年里头,好像就收了两个徒弟,郑大风九境,他师兄顺顺当当一路进的十境,就跟咱们吃饭喝水没两样。 裴钱眼睛一亮,这路数适合自己哇!吃饭喝水就上了那啥武道十境,自己每天还读书抄书呢,要是再偷偷喝个酒,还了得! 郑大风伸手抹了把脸,闷闷道:你大爷啊…… 屋内画卷四人,心境各异。 赵姓阴神刺了几句郑大风后,继续说道:最好的结果,就是郑大风胜了占尽天时地利的苻畦,接下来就看我们如何带着郑大风,一起活着走到这里,从城外登龙台,回到内城这座灰尘药铺!悬,得看天意喽。不过回头来看,云林姜氏的存在,既是最大的危险,而云林姜氏祖上数位‘大祝’积攒下来的豪阀脸面,也算是我们的一线生机所在。毕竟在场面上,若是郑大风侥幸活着走下登龙台,没谁敢画蛇添足,为云林姜氏或是苻家强出头,连苻家都不敢明着毁约。至于私底下,也就是登龙台到铺子之间的这条路上…… 赵姓阴神说到这里,莫名其妙问道:那个人真不愿意出手 毕竟那个人,是他和郑大风离开骊珠洞天入驻老龙城,最大的原因。 郑大风撇撇嘴,范家那家伙在我出手前就挑明了,最多让范家不坑我,再就是使得苻家没办法驾驭老龙城上边的云海,其他的,我郑大风愿意找死,她就亲眼看着我死好了。 那位绿袍年轻女子的话语,郑大风略有改动,那个之前来铺子喝着酒就跻身了元婴境的范峻茂,那个一剑丢掷出云海、直接毁掉玉圭宗姜氏元婴供奉一件上品法袍的范氏女子,对郑大风说的完整言语,是过再多年,还是这副做不成大事的烂泥德行,那我就再看你给人钉死一次好了。 郑大风当然不会原封不动说给陈平安听,太晦气,也太丢人现眼。 事实上这番话,赵姓阴神当初都没办法听到。范峻茂的境界攀升,到如今的那个元婴境界,都透着极大古怪。 整个老龙城,恐怕除了城主苻畦之外,所有人打破脑袋都想不出为何苻家会逆势而行,为何最后没有直接乖乖依附苻家 在范家,有人说话比范二他爹更管用,甚至比范氏祠堂所有人嗓门加在一起,都要大。不是什么隐世不出的元婴老祖宗,元婴倒是元婴境,祖宗就算不上了,是范二同父异母的姐姐,那个名声不显的大家闺秀范峻茂,只是她却没有站在郑大风这边,坦言此次只看戏,不趟浑水,由着郑大风慷慨赴死。 郑大风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 赵姓阴神随后详细介绍了范家之外,老龙城五大姓氏的金丹、元婴地仙,以及各自的大致神通法宝。 比起范二当初在车厢上所说,只是略多出三人而已,而且没有从石头缝里随便蹦出个元婴,算是个不小的好消息。 阴神笑道:老龙城和登龙台堪舆图我今晚就可以找来。 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 阴神瞥了眼郑大风,竟是破天荒爆了粗口,娘希匹,换成保护陈平安多好!就算有大战,也不需要事事我来擦屁股,一场死战那也打得教人心里头舒坦,哪里需要如此想着法子缝缝补补,提心吊胆! 郑大风斜眼道:哎呦,陪着老子每天晒太阳的舒坦光景,给忘啦 阴神冷哼一声。 陈平安又问了一遍,有没有玉璞境大修士躲在幕后,有的话,是几个 郑大风笑道:咱们宝瓶洲,玉璞境很多吗我给你掰手指算一算 郑大风开始翘起一根根手指头,咱们骊珠洞天,阮邛算一个,大骊宋氏牛气吧,如今吞并了宝瓶洲将近半壁江山,一样恨不得把那铁匠当菩萨供奉起来,对吧大隋高氏老祖宗,喜欢当个说书先生,算一个,对上我师兄李二,都没敢下场跟李二对一拳。风雪庙有个魏晋,那是千年一出的剑修天才。真武山肯定有一个,只是从来不愿意露头。神诰宗宗主,刚刚跻身仙人境,才得了个天君头衔,观湖书院山主,则未必是上五境。你数一数,一洲之内,这才几个玉璞境当然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还有南婆娑洲的剑仙曹曦,墨家游侠许弱,这些不算,归根结底,就不算咱们宝瓶洲修士。 陈平安笑道:天君谢实和剑仙曹曦怎么就不算了,这两位就是咱们骊珠洞天走出去的,好不好,只不过墙里开花墙外香罢了,在别洲闯荡出来的修为和名头,根子还是咱们老乡,尤其是那个曹曦,祖宅跟我一条巷子,上次我还在泥瓶巷跟这位老剑仙碰了头,曹曦为人不太厚道,在我家门神上动了手脚,不过被李宝瓶她大哥看出了端倪,随手破掉了。 郑大风没得反驳,只好手撕牛肉干,狠狠嚼着。 画卷四人。 从头到尾,尽量让自己神色自若的他们,已经快要绷不住脸色了。 陈平安的家乡,是不是太邪乎了点 看门的,是个九境武夫然后有个十境武夫的师兄那什么泥瓶巷就有个名叫曹曦的剑仙,稍远,是位道家天君的龙兴之地 郑大风想要找回场子,道:可是宝瓶洲才几个十境武夫就两个,李二,宋长镜,接下来,就轮到我了吧教你拳法的那个,总不会也是十境吧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坦诚道:待在我家的这位,应该也是十境。 郑大风揉了把脸,老子当初差点也直接从八境巅峰直奔十境去了,好不好! 陈平安笑问道:那你这会儿再跑几步给我来个十境看看,岂不是就万事大吉了我都不用去登龙台,待在灰尘药铺,给郑大风你做一大桌子庆功宴的饭菜,如何 郑大风吃瘪。 跻身十境若是简单,李二为何要离开骊珠洞天。 纯粹武夫的九十之别,与剑修的十二十三之差,有些相似。 至于传说中的武道十一境,与剑修十四境,想一想就行了。 这两个门槛,比起寻常练气士的五六、十和十一这两条鸿沟天堑,更加难以想象。 自认已经心比天高的郑大风,都不敢奢望那虚无缥缈的武神境。 断头路,何谓断头 跟着杨老头这位骊珠洞天历任圣人都要先拜山头的神君这么多年,郑大风知道一些内幕。 赵姓阴神心情大为舒畅,果然还是需要陈平安这个传道人,才能让郑大风难受。 陈平安望向对面那尊阴神,问道:按照前辈的说法,这座灰尘药铺有玄机 阴神笑道:当然,神君让我选择此地作为落脚地,并非是郑大风随便跟范家讨要的寻常地方,一旦开启阵法,我在此地,可以发挥出玉璞境的修为。 郑大风叹气道:那也是以折损阴德作为代价提升境界的下乘手段,撑不了太久。 阴神脸色如常,真当我随你走这趟老龙城,就是每天陪着你晒太阳看月亮,等着哪位仙子御风从你头顶掠过只要撑过了一个月,形势兴许就有变化了。 明白了。 陈平安笑道:那现在开始算一算我们这边的实力。 郑大风吃着盐水花生,你说有哪些不都在这间屋子里头了 裴钱指了指自己,开心笑道:我也算可我距离练成绝世剑术还差一个‘明天’哩。 黑炭似的小丫头,难得还有些难为情。 郑大风一本正经,裴小女侠,你其实才是我们的顶梁柱,主心骨,不可妄自菲薄! 裴钱笑纳了,伸手推了推空碟子,再来些瓜子。 郑大风还真起身去偏房抓了一大把瓜子,丢裴钱身前的小碟子里,碟子不大的缘故,就显得那把瓜子分量十足,极有诚意。 裴钱看这家伙,就稍稍顺眼了些。 陈平安终于喝上了第一口酒,放下养剑葫后,飞剑十五掠出,然后陈平安又取出郑大风赠送的那块咫尺物玉牌,微笑道:老龙城不是很多人觉得有钱就了不起吗我如今钱没几个了,可我多少还是攒下些家当的。我身上这件法袍,名为金醴,是上古仙人遗物,郑大风,你能不能穿还有条用蛟龙沟元婴老蛟龙须制成的缚妖索,你能不能用 郑大风摇头道:等你跻身了武道炼神三境,就会知道这些所谓的仙家外物,只会束手束脚。你穿可以保命,我穿了,只会愈发送死。 陈平安点点头,拿出一大摞已经画好的符箓,阳气挑灯符应该用不着,登龙台既然类似苻家打造出来的洞天福地,破障符未必没机会,还有这宝塔镇妖符……斩锁符,专制蛟龙之属。至于这张我一个朋友亲笔书写的镇剑符,品相极高,元婴剑修的本命飞剑,都能够压胜片刻…… 陈平安仅仅是取出那叠符箓,对面赵姓阴神就已经微微察觉到一股压迫感,尤其是那张青色材质的镇剑符,虽说是专门针对地仙剑修,仍是让它觉得如芒在背。 郑大风震惊道:陈平安,你这趟倒悬山之行,就每天忙着打家劫舍 陈平安没搭理郑大风,继续拿出一件件东西,接连三只瓷瓶,一头桐叶洲埋河水妖的不成熟金丹,蛟龙沟那条老蛟的元婴金丹,还有一颗……十二境大妖的金丹! 郑大风转头望向赵姓阴神,指了指最后那只半臂高的大瓷瓶,你信吗 赵姓阴神摇头又点头,一般人我不信,陈平安说了,我就信……一半吧。 陈平安问道:有哪些东西,可以救急吗 郑大风说了句让我缓缓,就陷入沉思。 赵姓阴神问道:早知道你有这么多家当,就不该让你陈平安进这屋子,何必呢 阴神竟是重复问道:何必呢! 陈平安神色平静道:你可以当做我是在跟药铺那位杨神君,做一笔大买卖。要么输个底朝天,要么赚个撑死人。 阴神只是摇头不语,显然不信这种说辞。 陈平安转头,歉意道:你们怎么说 魏羡淡然道:么得法子,还能咋样。 隋右边横剑在膝,眼神熠熠,我除了一颗青虎宫坐忘丹,还要多要一对火龙丹和布雨丹。 朱敛呵呵笑道:杀那山上神仙,快哉快哉。 如果我说话管用,自然是希望立即离开老龙城,只是既然已经决定了留下。 卢白象最务实,那么我也要两颗火龙丹和布雨丹,拿到了老龙城形势图后,我可以帮着谋划具体路线。 陈平安对四人一抱拳,谢了! 转过头,对郑大风问道:你觉得他们四人的武道境界,服下丹药之外,短时间还能不能提升 郑大风点头道:一个七境金身境,三个六境巅峰,人人都是真正意义上的纯粹武夫,我都不知道你从哪里招徕的家伙,金身境稳固境界一事不难,其余三人,想要这几天破境,还是很难,但是磨一磨,肯定能再将六境巅峰的高度,顺势拔高一截。只要这次他们能活下来,对于以后的武道修行,大有裨益。毕竟巅峰不过是‘无瑕’,距离能够争夺那最强二字,差得老远,这两天我可以给他们四人喂拳,我这九境武夫的拳意,他们能吃进肚子多少,各凭本事。 画卷四人面无表情。 郑大风一挑眉,陈平安身边这四名扈从,架子真不小啊。 不过四人各自气魄,是真不俗气。 纯粹武夫,各有各的纯粹法门。 魏羡是沙场万人敌,深陷敌阵,四面八风皆铁甲,凿阵而已。 卢白象是才情惊艳,除了武道之外,琴棋书画,事事都要做那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 隋右边是一心追求剑道极致,做那千古未有的飞升壮举。 朱敛和颜悦色的面皮下边,就藏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任你们天下武夫加在一起,敌不过我朱敛一人双拳。 郑大风对于自己接下来的喂拳,有些期待。 陈平安神色凝重起来,问道:我想要炼化一件本命物,灰尘药铺这边如今能不能找人购买而且必须保证不在天材地宝上边动手脚。如果成了,我等于多出一条命。 赵姓阴神转头望向郑大风。 郑大风想了想,我得问一个人,如果她点头,就可以。 郑大风突然笑问道:我信她,你信我吗 陈平安回了一句,我信你师父。 郑大风再次吃瘪无言。 阴神起身笑道:我去多找几幅堪舆图。 陈平安转头对裴钱说道:你跟隋右边睡一间屋子,魏羡三人挤一挤。我可以在前边的药铺打地铺,不过如果材料能够收集齐整…… 不等陈平安说完,裴钱大义凛然道:那我就跟神仙姐姐去打地铺! 隋右边四人并无异议。 这些琐碎,大战在即,终究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了。 夜幕降临,陈平安端了条长凳子,隋右边和魏羡三人分别从两间屋子服下丹药,走到院子。 郑大风一手负后,一手放在腹部,微笑道:面对同境修士,十丈之内,纯粹武夫务求一拳而已。你们四人,我虽不知根脚来历,却也可以暂时当四位七境练气士来看待,最少。你们只管一起上,咱们节省时间。 无一人向前走出一步。 郑大风无奈道:怎么,不把我这个九境武夫当盘菜嫌弃四人联手围殴一人,跌份儿 裴钱搬了条小板凳坐在陈平安脚边。 郑大风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示意郑大风只管尽情出拳。 既然你们这么客气,那我就不客气了。 郑大风脚尖一拧,身形不见。 砰然沉闷一声。 四拳却几乎同时递出。 站在两侧屋檐下台阶顶部的隋右边和魏羡、卢白象、朱敛,分别向后退出去一步到三步不等。 郑大风啧啧道:底子打得不错啊,陈平安,你到底上哪找来的这么些扈从和婢女我也想要几个,尤其是像这位姐姐这般模样的…… 隋右边率先出剑了。 朱敛身形佝偻,一跃而去。 魏羡和卢白象几乎同时向两侧挪步散开,随时策应院中隋右边和朱敛两人。 根本无需言语,既已心有灵犀。 这就是藕花福地四位天下第一该有的境界。 陈平安轻声问道:有兴趣的话,可以仔细看看。 裴钱抬起手,满满的瓜子,陈平安摇摇头,她这才收回手,嗑着瓜子摇头道:不感兴趣哩,跟……师父你差远了。 私底下喊爹,当着陈平安的面就喊师父,裴钱觉得自己真是读书读开窍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 陈平安说道:你错了,如果只是比拼武道的境界的高低,我其实暂时还不如他们四人,我如今才武道五境,不过接连几场大战苦战死战,我的五境底子打得……很好,所以随时可以破开六境瓶颈。 能够让陈平安觉得他自己在某件事上做得很好。 恐怕不比崔姓老人说陈平安某一境武道底子打得还不错逊色了。 裴钱扬起脑袋,笑脸灿烂道:师父你反正是最厉害的。 院中四人,在郑大风手底下吃足了苦头。 这还是郑大风故意将境界压在八境远游境的关系。 不然更没法打。 喂拳就成了欺负人。 武道修为不比练气士境界,一境之差,天壤之别。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教陈平安练拳的崔姓老人,宝瓶洲唯一一位十境巅峰的纯粹武夫,当年在竹楼外,就轻轻松松以五境之拳,打死了那个想要拜师学艺的六境武人。 可这样的例外,哪怕不是孤例,也差不多了。 陈平安想起了剑气长城那个在墙头走桩、一身拳意硬生生压过城头近身剑意的白衣少年,曹慈。 陈平安很想知道,如今两人同样是五境,自己会不会依旧毫无悬念地连输曹慈三场。 陈平安轻轻抛开杂乱思绪,眼睛盯着院中的对战,却对裴钱说道:那次进入清境山地界前,咱们经过那座郡城,我其实忘了跟你说声对不起。 裴钱嗑着瓜子,抬起头,疑惑道:是说那个烙饼的事情吗为啥跟我说对不起 当时裴钱拉着半个朋友的老魏去买吃的,陈平安和卢白象三人在逛书铺,等到陈平安找到裴钱的时候,发现这丫头正大口大口啃着一张烙饼,有位衣饰华贵的妇人正在指指点点,对着黑炭小丫头破口大骂,妇人身边还有个一脸鼻涕眼泪的孩子,妇人骂得不算太粗鄙,大概是书香门第出身的缘故,只是一个劲说裴钱这野丫头没家教,怎么可以如此蛮横无理,爹娘也不管管之类的。 陈平安第一印象就是裴钱又闯祸了,就板着脸走过去。 他很怕裴钱在自己身边,非但没有学会了书上的道理,却反而与自己还有朱敛四人相处久了,沾惹上了一身跋扈气息。 所以走到裴钱身边后,第一句话的语气就很重,虽然没有直接训斥,可到底是偏向妇人小孩那边些。 裴钱也委实是怕极了陈平安,二话不说就把剩下半张大饼递向那妇人,说她不要了,送给那孩子好了。 妇人勃然大怒,愈发生气,觉得受到了羞辱,把陈平安当做了裴钱的家族长辈,一起给教训了一通,大概是见陈平安穿着打扮,是殷实门户里走出的有钱子弟,妇人顿时收敛些许,骂得含蓄了许多。 陈平安等到魏羡说了几句,才明白其中缘由,竟是裴钱买到了铺子最后一张烙饼,刚好有个孩子过来,实在嘴馋,就要裴钱把饼给他。 裴钱哪里肯,就开始摇头晃脑啃了起来,故意嚷嚷着哎呦好吃真好吃,孩子立即气哭了,妇人便开始骂人。只是裴钱全然不在乎,只是开开心心吃饼,妇人越骂裴钱越高兴,而魏羡就在旁边看着,只要那妇人不动手,他就不插手。 陈平安得知真相后,就牵着裴钱的手,要妇人给裴钱道歉。 妇人气疯了,叫嚣着要让陈平安出不了郡城。 陈平安就让她做做看。 妇人撂下狠话后,要陈平安走着瞧,然后就气咻咻带着孩子走了。 结果就没有了然后,等了一时半刻,陈平安见没有下文了,就带着一行人离开了那座郡城。 陈平安摸了摸裴钱的脑袋,应该要跟你说对不起的。 裴钱就奇了怪了,连瓜子也不磕了,从小板凳坐在陈平安身边的长凳上,忐忑不安道:老魏说天底下就数断头饭最好吃了,爹,你该不会是又想把我丢下不管了吧所以先把这些话骗我 一时间竟然直接喊了爹,裴钱更加手忙脚乱,丢了瓜子,伸手死死攥住陈平安的袖口。 陈平安一板栗敲下去,裴钱立即破涕为笑。 得嘞,没事了。 裴钱松了手,双手撑在长凳上,脚丫一晃一晃的,恁大点事儿,师父你还跟我道歉,真是吓死我啦。用老魏的话家乡土话讲,屁大事儿,那就是毛毛雨,洗个头都嫌不够唉。 陈平安同样双手撑在长凳上,笑道:还记得上次我们登上天阙峰山顶吗是不是觉得我很怪 裴钱使劲点头:记得很清楚哩,你当时做了件怪事,站着笔直笔直的,还扶了扶头顶的玉簪子,可不就是书上讲的正衣冠嘛,青虎宫那些个家伙,你又不认识,又不是啥了不起的大人物,为啥要这么做呢我想了很久,没能想明白,后来就不去想了。 陈平安眼神恍惚,抬头望向远方,轻声道:在早些年,在家乡小镇的大门口,第一次遇见了外乡的神仙,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我当时就站在郑大风身边,隔着一道木栅栏大门,我从小就眼力好,记性也不错,所以一直到现在,就记得很清楚,当时那些人看我的眼神,他们的神态…… 陈平安停顿许久,轻声笑道:所以我练拳以后,就一直想,以后我如果自己也成了山上人,就一定不可以变成那些人,不可以用那种眼神看待别人,不可以高高在上,用看蝼蚁的眼光,看待我们这座人间。 这可能是陈平安第一次这么认认真真,跟眼前这个黑炭小丫头说着书本之外的道理,属于陈平安自己的道理。 陈平安蹲下身,捡起那些瓜子,放在自己手心,重新坐好,自己抓了一颗,然后伸向裴钱那边,看似随意道:我们每个人的坐姿,言行,信奉的道理……怎么说呢,就像是在告诉这个世界,你读过多少书,知道多少道理,受过多少苦难,记住了多少父母无声的教诲。所以我不希望别人看到我的时候,会觉得原来陈平安的爹娘,还有那个陈平安打心底敬佩的那些人,最后就只教出了这么个人。 陈平安对裴钱笑道:现在不懂没关系,年纪小嘛,我想你这么大岁数…… 陈平安哑然,有点说不下去了。 笑了笑,陈平安将所有瓜子交到裴钱手上,自言自语道:齐先生的先生,说得对,小小年纪要有朝气,我做不到,过了岁数了嘛,所以我就希望你可以做到,山崖书院的小宝瓶,藕花福地的曹晴朗,都可以做到。一个肩上有杨柳依依,一个肩上有草长莺飞,一个肩上有清风明月,多好,我一想到这个,我就会开心,很开心。 裴钱哇了一声,嘿嘿笑道:爹,像你这样的好人,我要是以后一个人出门在外,上哪儿找去哦。 然后小女孩也开始忧愁起来,前不久吧,在渡船上干瞪眼,没办法去渡口那边玩耍,我就偷偷有了个想法,想着哪天我长大了,练成了绝世剑术,就会跟爹你开口,说‘爹,给我一匹马呗,我就去闯荡江湖啦!’不过我后来又一想,估计马有点贵,爹你未必乐意送给我唉,那就驴也行,骡子也行啊!外边的江湖在等我呢!嗷嗷叫等着我呢! 小女孩唉声叹气起来,现在我又不想去江湖玩咧,么得意思,全是坏人,要不就是不太好的人。 陈平安也晃着双脚,笑道:可你不就是在江湖里遇上我的对吧 一大一小,一起晃荡着双腿,裴钱想了半天,轻轻说道:可我不想遇到别人了啊。